摘自毛毛蟲基金會網頁

  幾年前?我忘了。記得事在台北縣一個幼稚園,帶領一群老師說故事,討論故事。有一次一個老師問說:「楊老師,我的小朋友以前很喜歡聽我說故事,最近不要聽了,他們不喜歡,為什麼?」


  「你的小朋友最近不喜歡聽故事,那你要去問他們呀!」我建議。老師去問他的小朋友,到了下次來上課,便說:「我知道了他們說:從前老師說故事就說故事,現在你要教訓我們就先說故事。老師說故事就是要教訓我們,所以,我們不要聽故事了。那我怎麼辦?」

  「那就不要教訓人家呀!」我說:「但是故事還是要說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老師們異口同聲的說。

  「因為人需要故事:人不只需要說故事,人也需要聽人家說故事,尤其是他們自己的故事。」我當時這麼說。

  哈佛大學教授勞伯寇兒(Robort Cole)在他的名著﹔故事的呼喚(The Call of Stories)中表示;認真說故事給人家聽與認真聽人家說他們的故事,都是對人最大的尊重。有了尊重,共同的行動,合作的思考與行為,才是可能的也才容易。勞伯寇兒是個精神科醫生,年輕初當實習醫生時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老病號。那時,他在波斯頓的一家教學醫院他有兩個教授指導他,他定期和病人談話,作治療。通常,他事後會去跟兩位教授討論,我們就說是甲與乙兩位好了,甲教授是博學的理論大師,寇兒醫師每次跟他討論,才說一點點,他就會舉出許多的理論及學說,來幫助他整理他的經驗,歸納綜合進而拓展他理解的領域。乙教授年紀大一些,耳朵有意點背,常常要他重複,而且要多說一些細節。「細節細節要再說清楚一些。」乙教授不斷如此要求。可是半年過去了,他每星期跟他的病人見面,努力頃聽病人的「心聲」,大致來說醫生與病人的關係好,教授也認真指導。病人的病情依舊,並沒有起色,也沒有起色的轉機。為什麼?他問自己,他問教授,他問護士,護士也給他很有用的技術指導,可是一無改進,倒是那病人自己,常常會主動告訴他,跟他談話時,下一個問題應該怎麼問,問些什麼。他如果用藥,他也會告訴他,同樣成分的藥品,有哪一個牌子比較便宜,反正,他簡直是成了醫生的教授,事實上,這個病人出入過許多大醫院,見過許多名醫,但並沒有治好。有一天,寇兒,忘了是在治療,忘了他是個病人,把自己心中的私人心事說了出來,說說,說說,突然,那病人向他要香煙,有點緊張,點了煙,說:「讓我說我的故事。」接著,他說出他小時後如何被他爸爸強姦,如何在悲苦的心理壓迫下生活。

  「可是這和你過去半年講的不一樣啊?到底哪一個故事才是真的?」醫生問,他十分震驚。

  「以前我只講你要聽的,現在剛剛我是講我想的,我想要講的。」病人說。從那時候開始,兩位教授的協助,護士的建議才有意義。原來,當他把它只當病人,病人便認真去當一個似乎合作的病人,病人知道醫師要協助他,要治療他,便刻意避閃,努力供給醫生認為合適的東西,而不是真正深入內心的東西。一直到了醫生不戴「有色眼鏡」去看他,把他當朋友,認真去同情,去了解,而不是要去治療他時,他的下意識才能自由進入在整個意識領域。是的也許你已經同意,認真說故事給人家聽,與認真聽人家說他們的故事,是對人最大的尊重,但是,請不要誤解。一定要是真正發生在生活中的故事才能感動人,也許多半的好故事,引人入勝的故事是相當多成分是虛構的。我是說虛構的故事中呈現出來人生的真實,也許有時會比生活中的真實,更有意義,而是人追尋意義的生物,沒有意義,真的又怎樣?沒意思而已。

  在毛毛蟲,我常常在講:我家後院的樹林裡有一隻大象,是粉紅色的,他的耳朵是黃色的,熟透香蕉皮的黃,這一隻大象住在樹上,他會飛,是我教他飛的,你知道他用什麼飛嗎?耳朵,是的,是耳朵。他還飛的不太好,我花了兩個星期右三天才教會……聽著聽著有的小朋友會問說:「是真的嗎?」

  我會十分認真的說:「當然是真的呀!」我又再說下去,又有小孩問說:「真的嗎?大象的耳朵那麼小,飛得起來嗎?」

  我還是十分認真的說:「真的,飛得起來,只是飛得還不太好。」

  如果小朋友再問,很可能會有別的小朋友插嘴說:「唉!你不要再問是真的還是假的,真的嗎真的嗎?你煩不煩,這是故事耶。故事裡大象當然可以真的會飛呀!」

  你看,大部份小孩關心故事的真假,但是,他們更關心的是好不好聽,有沒有意思。

  在我家,我有時講我的童年故事給我的女兒聽,她十分愛聽。其中有一則是這樣的:那時我二年級,我們住彰化的二林鄉下,有一天,我起床,正要去上學,發現外面滿地爬的是蚯蚓。「等一下再去上學,拿桶子去裝,去撿蚯蚓給鴨子吃。」我媽媽告訴我和我姐姐。

  我們撿了一大桶的蚯蚓。蚯蚓在桶子裡蠕動,生出白白的泡沫。我們用筷子夾給鴨吃,鴨子好愛吃蚯蚓。我們看它們搶著吃,覺得一定很好吃,大概像是義大利麵條。

「於是,我也抓一把大口吃下去。我做出大口吞食麵條的樣子。」

  「哇賽!好惡心。「我的女兒做出要吐的樣子:「真的嗎?你生吃蚯蚓?」

  「當然是真的。」我認真說。

  「媽——」我女兒大聲問,「爸爸說他小時後吃蚯蚓像吃義大利麵條。」

  「你爸爸如果說真的就是真的。」媽媽說。

  我女兒還是不相信,她表示十分的不相信。可是,不久,她的朋友來玩,她便將我剛才講的故事講給他聽。「我爸爸說,」她認真引述:「於是我抓一把大口吃下去。他親口說的,我爸爸不會騙媽,我媽媽也不會騙我,而且我媽媽說,如果我爸爸說是真的就是真的。」

  她的同學表示不相信,十分不相信。可是後來,她打電話去告訴她的爸爸時,我聽到她說:「靈靈告訴我她的爸爸小時候吃過蚯蚓,一大把一大把生吞。」我可以想像她爸爸的反應。她接著大叫:「是真的,靈靈是我的好朋友,她不會騙我的。而且,靈靈說,她爸爸講的是真話,而且,她媽媽也說那是真的。」

  你看,兩個小孩其實不把它當真,卻要說的讓人家相信那是真的——大概不是,而是要把明明是假的說成真的,以捉拿那故事中呈現的意義及某種真實。

  故事不是不能或不應該被老師拿來做教育的工具與手段。但是,故事若變成了教育的工具或手段,便容易失去故事原有的吸引力。誰會聽那要教訓人才說故事的人說故事,不要說教訓,就是立志要啟發人的說故事,小孩也不那麼在乎。

  故事有故事的世界,故事中的真與假,與現實生活世界中的真假,並沒有絕對的分野,但是,說時,聽時,認真而虔敬、賦予深刻的意義,另人感興趣,比那言語與事實相符的真,重要得多。信不是一下子就來,信故事,故事的意義的創造如種植或養育生物,必要時間,需要良好的環境。個人的生命如同一個大湖或海洋,他一輩子遇到的故事,便是注入其生命的河川。故事將片斷、沒有意義的經驗組織起來。因此,故事是經驗的有機組織。故事本身可以有經驗、有啟發性。

  可是,這和思考有什麼關係?有人主張思考是言語的內化,有人主張思考是心靈活動的某些種類,有哲學家還憂心的表示,我們這個時代是個思考的時代,只是,我們大部份的人尚未去思考。他是危言了。誰不是清醒時不斷在思考中呢?可惜,教育,現代的教育,故事成了消遣的東西,迷信的東西,談到思考的教育,良好的思考習慣,能力的培養,大家想的是科學、數學及哲學。可是,哲學絕大部份是寄居在故事裡的。有人還誇張的主張,科學家其實也是在說故事。

  哈佛大學的教授布魯諾在actual world,possible mind一書中主張抽像的、推理的思考,與敘述的思考是兩個思考的主流。這使我想起幾個月前,兒童日報的一個話題:「土牛嗎?岩漿嗎?」——有個媽媽告訴他的孩子,地震是因為地下的土牛翻身。她的小叔是個物理教授。嫂嫂,什麼時代了,你還迷信。他告訴他的小侄子,地震是因為火山暴發,或地殼變動,或大陸板塊擠壓等地學的知識。這媽媽十分不安,問小孩:「媽媽講的你懂嗎?」小孩說:「懂。」

  「叔叔講的你懂嗎?」媽媽又問。「懂。」小孩又說。

  「你比較喜歡那一種? 那一種才對?」媽媽十分擔心。

  「你們講的是兩個不一樣的故事,我都喜歡。故事嘛對不對我不知道,好聽就好。」小孩說。

  也許,一切的思考也只是故事,好聽最要緊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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